任晓雯:一个面容无趣的好学生是如何走上写作之路的?
18岁之前,没有任何生命迹象。我是个好学生,一脸无趣。我认真听讲,按时做作业,指甲剪得干干净净,从不把衬衫袖子捋到手肘以上,每次小测验都努力拿满分,还积极出版黑板报,参加文艺演出。总之,能比的都确定比上一个好。我在一个理科班,英语最强。我还在校外拿过物理化学的奖。但我心里清楚,我不是理科天才,也没有音乐和绘画方面的天赋。我不知道我擅长什么,所以我很认真地做我正在做的事情。我的作文也不错,一般不错,一个班前三都不错。课后看一些席慕容,考试的时候背一些古诗和名言,就这样。那时候我根本不想当作家,甚至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写作上。我的时间主要花在背英语和学习数学物理上,都是高考加分的课程。
那时候的我太现实了。填报高考志愿也是现实的。我比较敏感,害怕社交,觉得自己不适合做记者,但还是报了复旦新闻。完全是出于一个普通市民的考虑:这个专业在当时比较好找工作,谈得上体面。既然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那就去学一个好像什么都行的专业。
看起来一切都很清楚,但实际上这只是为了掩盖混乱。为什么我最讨厌的课都要争取优秀?回想起来,主要是因为自卑,没有安全感,讨好别人,面对生活的不确定性时的恐惧。在后来的生活中,这些隐藏的心理困扰了我很久。可惜我在填高考志愿的时候,年龄太小,对自己还没有足够的警觉,以为自己可以规划好一切。
进入大学不久,我突然变成了一个文艺青年。我无法解释这种内心的转变是如何随随便便完成的。在《月亮与六便士》中,毛姆描述了一个无聊的股票经纪人,有一天与生活决裂,悄悄去了塔希提岛画画。毛姆没有随便解释画家的心发生了什么。他借用旁观者的叙述视角来回避问题。也许毛姆认为读者可以自己理解,可以用自己的情感和经历给主角的行为赋予逻辑。是的,我想读者完全可以理解。每个人的灵魂都是丰富而有意义的。但大部分时间,他们都在沉睡。这就是为什么,很长一段时间,我喜欢写小人物,他们的灵魂被遮蔽,他们偶尔的觉醒和长眠。
▲作家毛姆
回到那些校园的日子。当时复旦大学的中央海报栏都被GRE广告和管理学讲座占据了,但80年代的余温还是灼伤了我。总有披头散发的青年带着吉他呼啸而过,草坪上的诗,相辉堂的戏。就在那时,我知道有一个卡夫卡。在没有互联网的年代,一个阅读兴趣受到课外阅读清单和《中学作文一百例》影响的年轻人,惊讶地睁开了眼睛。我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那是一段宽松的时光。逃课,看书,发呆。对自己选择的专业越来越失去兴趣。我的很多同学都是天生的记者。世界的快速变化让我害怕,但也让他们兴奋。有一天上新闻课,老师让全班同学马上去五角场写新闻。我踩着自行车,慢慢走了一半,又很快转回校园。我对那种到处跑着找新闻的想象中的未来感到绝望。正是因为找到了自己的兴趣,才第一次对自己没有兴趣的任务感到难以忍受。
那天下午,上课铃响了,我甚至没有回教室。我坐在草坪上,懒懒散散,看着一些亮晶晶的面孔来来去去,脑海里不禁晃动起一些词语,比如下午、草坪、阳光等等。我拿出纸笔,写了下来,修改了几遍,觉得好像是一首诗。
▲《他们》作者任晓雯江苏文艺出版社,2008年6月。
从那以后我一直在写诗。这是随机写的。他一会儿受中学读书的席慕容影响,一会儿刻意模仿华莱士·史蒂文斯和e·e·卡明斯,在冷冰冰的校园文学群体里,抒情是调侃的事,先锋是政治正确。所以我也赶紧先锋。
学习初期积累了一些诗词。我在自娱自乐的同时,其实也想到了让更多的人看到。我选了几首歌,抄在稿纸上,抄了《萌芽》杂志的地址,发了出去。
就在我差点忘了这件事的时候,录用信来了。然后又陆续发表在《萌芽》上,接连获得新概念奖。一切似乎都来得太容易,也没有很多作家描述的那么难。作为一名大学生,我加入了新概念成人团,不被媒体关注,所以我这辈子还是不跳了。最大的收获是来自老师“萌芽”的鼓励。在他们的语气里,我好像很有文采。
所以我不禁觉得自己很有才华。擅长一件事,就能如此毫不费力地做出一件事。我变得更加雄心勃勃,想写小说。在我最后几首诗里,叙事元素已经非常明显了。我渴望说更多的话,描述更多的事情。那时候很喜欢大家杂志,每期都要买。一位女作家吸引了我。我现在记不清名字了,但她讲述的方式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时我还不知道“原创叙事”之类的术语,但我觉得在虚构与现实之间跳跃,在叙事与散漫之间切换,很有意思。自由,容量大,容易模仿。
所以我花了一天时间写了我的第一部小说。它是情节片段、哲学推理和各种零碎思想的混合体,是我心目中萨特、昆德拉、博尔赫斯做的半生不熟的大杂烩。当时刚学计算机,就打印出来发给大家杂志。我记得发完之后唯一的想法就是庆幸有电脑这么好的东西。不然杂志懒得退稿,那么长的文字要抄几份?
没想到,大家都来了一封信,不是拒绝,是薄薄的录用信。编辑李伟老师随后打来鼓励的电话。我高兴得快要飞了。我在教室里抓了一个男同性恋,说:“我的小说被大家录用了。”同学说了声“恭喜”。我从他茫然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不知道大家是什么人。然后车厢里什么都没有了,他礼貌的走开了。那时候学生都在忙着实习,找工作,托福考试或者其他和未来有关的事情。而且我好像一直在梦游。后来,哲学系的一个朋友告诉我,她向我的同学打听我的情况,得到的反馈是:任晓雯,真是个奇怪的人。
我真的很奇怪。我实际上决定申请新闻专业的研究生学位。我不擅长这个专业,但是我发现在这里混日子比较容易。我逃课太多,老师都不知道长什么样,好心的老师居然让我毕业了。于是我继续学习新闻。这个选择和之前填高考志愿的心态差不多。我还没下定决心要当作家,也不知道自己想成为什么,所以暂时还是选一个可以进阶或者退役的专业吧。
▲《飞毯》任晓雯著上海文艺出版社2006年5月。
其实我也曾经考虑过中文系,有几个中文系的硕士极力阻止我,说“中文系博士找工作,还不如新闻本科吃香。”其实我也可以回答他们:我不在乎找工作,我要把一生献给写作。听起来很棒。但转念一想,我觉得这是虚张声势。于是我点了点头,听从了他们的建议,放弃了报考中文系的想法。
研究生三年,除了看一些西方马克思主义和后现代理论应付导师,其余时间都在写小说。继大家之后,又有一篇文章发表在《人民文学》上。我不知道这是最后的运气。在未来,我将会面临很长一段时间生活各方面的不愉快。
我渐渐发现,写小说远比我想象的难。徒弟写作,就像段誉的六脉神剑,充满了灵感和无法控制的力量。对于一个新手来说,能不能发表就更迷茫了。
最初的鼓励一直支持着我。我还没写过短篇,就开始写长篇了。第一次尝试失败了,第二次勉强成功。2002年,我在几个月内完成了我的第一部小说《孤岛》。最早的灵感来自米歇尔·福柯。我构思了一群疯子的故事。在《莽莽苍苍的心》中,我认为应该有一个力量与反抗的母题,一个对中国近代史的反思,一个对当代乱象的折射。一个新左派学院派文艺女青年头脑中的杂七杂八的观念促成了这部作品的形成。
▲《孤岛》任晓雯著上海文艺出版社2008年8月。
从那以后,它一直在不断地投稿和退稿。被杂志和出版商拒绝。我赌了一把,反复修改这部作品。在这个过程中,我摸到了一些门道。原来写小说是一个系统工程,就像建筑一样。顶级的建筑是艺术,但在它成为艺术之前,你必须一砖一瓦地学功夫。一个未经训练的人是不可能成为建筑师的。小说家也是如此。最初的无知和傲慢被磨掉了。我低下头,开始练基本功。多年以后,有媒体选择了我的一句话作为采访题目。我说:“世界上最重要的是有才华的人。”一个朋友看到了,半开玩笑地说:“你太骄傲了。”他可能不知道,这句看似矫揉造作的话,是我通过多年的苦难得来的经验。
我还记得岛内无数次拒绝中的一次。当时和一家民营出版公司签约,三本学校好像都过了。编辑把校样发给我,我修改了好几遍,对“得”字的增删不得不三思。在我颈椎疼的某些时刻,我会放下笔,扭过脖子,摩挲着那叠打印好的文稿,决心把它做得完美。我还把设计好的封面图片打印出来,剪贴在其他纸上,放在书架上,时不时抽出来翻看,好像真的在翻看我的第一本书。这时候和我签约的朋友从出版公司辞职了,编辑也跟着辞职了。未来谁来接班,还有点不清楚。我安慰自己:大不了出来后,没人关心宣传了。不推广就不推广。你随时可以自己送人。考虑到这一点,出版公司给我打了电话。一位戴着眼镜,扎着低马尾,看起来有点像政教处主任的中年女士负责接待。还没等我坐好屁股,她突然问:“你觉得你有什么好推销自己的?”我有点不好意思,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吹嘘的话。她打断了我,开始批评我和我的小说。听起来她好像没看过小说,所以渐渐把重点放在贬低我上。我看着她等了一会儿,感觉每个字都在我耳边回响。她避开我的目光,偶尔眯起眼睛看我的反应。像我这样迟钝的人,渐渐明白了出版公司想毁约,但又不想承担法律风险,所以才逼着我放弃。我脸红了,忍了,心想:再忍一忍,说不定她会心软闭嘴,让书照常出版。中年妇女骂了很多,但是看到我没有反应,就有点急了,话也越来越不堪。我终于忍不住了,放手说:“算了,我不在这里出书了。”
我不记得离开那家出版公司时的感受了。从那以后,生活中无数次更大的挫折已经抚平了那次挫折带来的创伤性痛苦。只记得那一天,我意识到了一个事实,文学可能什么都不会给我,甚至会带走我所拥有的。那又怎样?我就是喜欢在我已经挥霍的小半辈子里我真正喜欢的是什么?除了写作,什么都没有。中学时看似兴趣广泛的我,当时只是在扮演一个多才多艺的好学生,试图博取不相干的人的好感。我不喜欢画画,跳舞,弹吉他,刻邮票,就像我不喜欢数学和物理一样。很多人一生都没有找到自己的爱和专长,带着某种说不出的亏空感活着。与他们相比,我是幸运的,至少我知道像我这样的容器生来是为了装什么。
2008年,时隔6年,《岛》终于出版了。没有宣传,没有关注,就像世界上所有不重要的事情一样,悄悄地过去了。我手里拿着这本真书,早就失去了从书架上抽出印有封面的模拟书时的喜悦。
其实从那以后,所有的出版物和各种荣誉已经不能真正让我满意了。它们更像是事后补偿。我不敢抬头,因为有一个巨大的胃口等着吞噬我。欲望和失望一样大,胃口也一样大。我只能低头读我写的每一个字。只有当我觉得自己的文笔有所提高的时候,我才能感到满足。
之后还是在写,提交,拒绝。我花了五年时间,写了一篇39万字长的《他们》。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拖了这么久的篇幅才耽误了后续事务的到来。可能有一点心理因素吧。果然,正如我的预感,“他们”的命运和“孤岛”一样令人沮丧。虽然最终出版了,而且出人意料地获得了关注度很低的华语传媒奖提名,但漫长的磨人过程简直让我患上了“小说写作终结综合症”。有时候我会忍不住想,一部作品写完之后马上删掉,会不会让我觉得轻松很多。一个熟悉的人说:“真的很奇怪。市面上垃圾词满天飞,很多初学者只是出书。为什么你总是这么倒霉?”我不知道。也许上帝用他的方式管教我,让我学会忍耐和等待。在这个地面上,没有绝对的公平和运气。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人生的马拉松中不断前行。
于是,我仿佛又成了那个一丝不苟的中学生。写作成了每天的功课。不同的是,再也没人给我打分了,也没人关心我是落后了还是进步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扪心自问,否定自己,定下自己的方向。这是绝对的自由,也是绝对的孤独。
▲任晓雯《人生,仅此而已》?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很快,又一个六年过去了。丽江社的女生王珏在网上找到我,说要转载岛。我有点不好意思她写了一个腰封的彩页。两三个月后,瑞典版的《岛》也出版了。纯属偶然:瑞典的翻译家陈安娜女士偶然在图书馆看到这本书,她很喜欢,于是在不认识我的情况下开始翻译。同年,十月文艺老师韩敬群发现了我的写作,在我的三本书上签名,其中两本在签名时还没有写完。后来各种稿子接踵而至。我一直很感激这些认可我的老师和朋友。我也必须告诉自己,要学会感谢那些打击过我的人。因为人那么骄傲,怎么会想到不打一拳就看不起自己?
当然,这些都是我的内心戏,少了些暧昧,多了些矫情。更重要的是,写小说的人应该在幕后,“我”并不重要,除非“我”被分成无数个“你”和“你”的经历。这导致我平时不喜欢胡说八道自己的心路历程。但这是一篇我都不好意思推掉的命题作文。所以,如果我说多了,请原谅我。
《了不起的爸爸》主编任晓雯访谈
问:看到你的心路历程,我很感动。大家都说写作是内心的表达。为什么有的人有很多要表达,有的人没有?需要刻意在心里积累很多东西吗?需要多观察多思考吗?
答:每个人都有表达的欲望和对生活的感受,虽然平淡和敏感还是有区别的。表达多了,就能更好地学会观察。
问:你开始写作后,有没有觉得自己会换个角度去观察和思考?
答:不一样。更敏锐。
问:你提到写作要从基本功开始。在你的经历中,哪些基本功最重要?什么时候开始练习比较好?怎么练?
a:越早开始练习越好。多读书,多思考,多写作。阅读以经典阅读为主。
问:现在很多孩子都害怕写字。有什么好的建议吗?你觉得小学中学的作文练习对你以后的小说写作有帮助吗?
答:没有建议。写作练习对写小说没有任何帮助。
问:小说是小说,但学校叙事要求记录真实事件。那么,中学生写小说是浪费时间吗?
答:不浪费。作为一个经历过的人,我深深理解很多中学生的叙述也是编出来的。
问:如果让你当老师教孩子写作,你最注重培养学生的哪些方面?
答:诚实、准确、简洁。
问:可以给中小学生推荐一些书吗?
答:中小学生可以根据文学名著阅读。学生时代的我可能理解不了,但生活阅历丰富了可能就能理解了。